我叫马丁吉尔

文/李察

“冬天是漫长的,严寒考验着人的意志,比起酷暑,严冬是闭合着的日子。”
这是我听到从他嘴里掉落在地上的话,一个画家,我遇到了这样的一个人。 2017年的尾端,在年末的时候,我避难到了位于上海郊区的一个古镇里,那是一个拥有明亮阳光的早晨,天蓝的像一个陷阱,我站在床上,看着一个陌生的女人在对面的浴室里洗澡。
现在,这篇文章中出现了冬天与夏天,画家与我,以及一个女人。
东亚的姑娘就像是没发育完全的哺乳动物,黑色的头发,紧致的胴体,所有都以刚刚好的状态铺展在我的身上。哪里都有着疯狂的女人,这也就是我为什么来上海郊区古镇的原因。 写作者思维的信马由缰都是谎话,没有笼子也无法获得自我的“支持”,“支持”可以换成肯定,自我的肯定。
当我见到他,他低着头喝着碗里的汤,具体说应该是面皮里包着肉的一种食物,看起来他就像宿醉了一样,疲惫和忧愁悬挂在他的头顶,痛苦就像是一条围巾裹着他的脖子,当他抬起头,仿佛又变成了一个躺在清澈河水中的石头,一只雄性狮子。
“你在看我吗?”对话就这样开始了。
他的画室在巷子里,穿过古镇最热闹的路口,胡同的深处,有几个旧的厂房,其中一间正对大门的就是他的画室,大门口站着几个的亚洲妇女,穿着睡衣,胳膊抱着胳膊,看起来比自由女神还要骄傲许多,我的异国相貌引起她们的注意,狎笑着打量我,我习惯了这样的眼光。画家和这里的人相处的还算不错,彼此间还能打个招呼,画家说这里人打招呼的方式是问候你吃没吃饭,这让我想起了我在中国接触的第一个城市北京。
他看起来有些恢复了神采,也许他把我当做一个收藏家或者一个策展人,总之我现在是一个与艺术工作相关的人,我显得有分寸,也得体,这比我在宾馆的床上要得体的多。
他站在画室的门口,两扇闭合着的黑色大铁门,大约有四米高五米多宽的样子,墙面是灰色的劣质砖块,不过看起来显得“得体”,我已经使用了三次“得体”,在这样下去我会迷恋起来这个词汇,这就是我对“后现代”的理解。很显然这位画家的作品不属于后现代的范畴。
我进入画室,顺着他高大的背部钻进来,为了阻止寒冷,铁门的后面是红色的厚实门帘。天窗,光顺着四个天窗砸到地面上,地面上的光就像是一面黄色的玻璃。正对面巨大的墙上粘着枯萎的爬藤植物的尸体,黑色的枯枝就像是毛细血管一样抓着石膏做成的墙面,这是一面老墙,它才是这间画室的主人。五扇方形的铁窗,八十年代玻璃窗是这样设计的,具有包豪斯的影响?对于建筑我几乎没有什么知识,窗户是美的,在上面大约五米高的两扇窗户可以看到两棵高大的水杉,还有巨大的枇杷树,水杉竖直高耸,线形叶,冬季落叶,竖直裸露在外,枇杷常年绿色,革质叶片,两种树木像极了北方与南方,在蓝天的映衬下,成了画室的魂。
画室是一个画家敞开的秘密,进入一个画家的画室,就像心理医生通过一层层的交流抵达病人的心灵,谈论绘画是非常艰难的,我指的是保持自己的真诚的谈论,不是泛泛的交流,也不是在参照绘画史以及意义上去寻找谈论的跷跷板,因为谈论绘画本质上是指向绘画的反面。绘画在于行动,是身体的自发,绘画受制于思考的背面,停止思考,开始画画。而讨论,恰恰是开始思考。嘴的动作完全是思考的反刍,用眼睛看,一条线,一个个体面,穿插的结构,人物的面部与衣服扭做一团,为什么会有塑料球粘在画布上?画布上火焰的痕迹来自于什么原因?画家的自画像代表着什么?心情?还是技法的探索?在这个时代技法的探索还有没有必要成为绘画的理由?讨论绘画,往往是在讨论画家,讨论这个人是怎么想的,什么是驱动他画下来的原因。在画画的过程中是如何一步步形成最终的画面,画家又是怎样判断一幅画什么时候可以完成?可是,为什么要讨论,这完全是出自于好奇,对于无知的回避,语言是否能起到去规避无知的可能,有了眼睛,为什么不任由眼睛牵着思考去理解这一幅画。
“别人总会问我作品画完了吗?”
他说的很少,这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,大面积的留白,画布裸露在外面,白色大多数成为了他画面最多的成分,不是经过白色颜料涂抹后的白色,是赤裸裸的不画,而画过得地方,非常的肯定,每一个画过得点,和类似即兴的部分都克制精准,完全的为了白色服务,也不尽然,好像从开始就一边画一边停住,这样的即兴已然不属于即兴,是思考,真正做到边画边停的画家并不多见,思考往往成为了画家的绊脚石,如何克服,无论成功和失败,在克服的过程中总会形成这个画家的风格。
“我越来越不愿意谈论我画背后的事情。”
悖论,密码,需要解密吗?背后是什么呢,这些绘画的动机对于观看画的人是否重要,蓝色的树木,激烈的黄色,喷漆喷出来的铬黄弧线,绿色的眼花缭乱又迷离沉静的纹理,直直的五彩线条,水彩笔的斑点,精致的线条与一蹴而就的粗鲁,浑浊的笔触以及色彩,放在不同位置的笔触,一幅充满着绘画原始动机——身体和画家自身情感成因——思想的作品。微不足道又生机勃勃。
“他的父亲死于意外,自此之后,他开始思考关于自身的诸多问题,与自己的影子对话,支配自己的梦境,辩经,对于日常中每一个细枝末节产生了剧烈的思辨,一套自我构筑的哲学观,逃离家庭,流离与放逐,到边境寄居在网友家里,这些网友多数一些同样无所事事却充满疑问的人,他可以解答这些人的疑问,但解答不了自己的全部的疑问。一片掉落的叶子也可以让他想半天,关于佛陀或者伊斯兰教义里的语言,或者羡慕那些一个人划船捡垃圾的人,抽着劣质的烟卷,只要是看起来闲适自得的人都是他眼睛里羡慕的人,他就像一叶扁舟,与母亲发生着撕裂的角力,老婆守着空房忙着工作,他离开家时而思念儿子,陷入到空寂里,即便在东北地区的寺庙里,也只是片刻间的安宁,焦虑成了家常便饭,焦虑成了习惯。睡眠是好的,证明他豁达。我请他来我这里住下来,半年后,我画了一些作品,他就像是我的一个象征,我与他各自画对方,在同一张画布上面画着彼此。”
两个人占据画布各半,一个长发的男人,一个留着胡须的画家,他叫男人“漫游者”,他说流浪汉多数是迫不得已,而“漫游者”是自己主动选择出离,而我认为主动地出离难道不也是迫不得已,或者说迫不得已是不是主动地选择呢。总有一个人先开始画另一个,而另一个人的工作是在剩余的一半作品里去画,如果处理不好,就是截然不同的两张作品,像是烤鸭放在了汉堡的旁边。而令人惊喜的事,已经分不清谁是画家,笔触在互相影响,线条与色彩构成了强大的自由,合作由此变成了默契,各自成就也成就了一幅完整的作品,“漫游者”赤裸的身体,激烈的高饱和色彩就像是画家对于他的赞赏,而“漫游者”描摹的画家,像是一个温和的高大的牦牛,亲切又宽容,兴许是因为“漫游者”不会调色,所以不像专业的训练过的画手,譬如皮肤的颜色,黑色的头发,在他的画笔下变成了五彩斑斓,而他细腻的观察通过他无碍的手描摹出了画家的神采,或者是他眼中画家的神采,也具备了他向往的模样,造像的样子。模特与画家的纠缠、相处,每天的交流与陪伴,形成了一幅幅作品,这是画家的快乐,在这些作品中,叙述着关于绘画的理解,譬如《衣服》这个系列,一半是穿着衣服的“漫游者”变化着不同的造型,一半是裸体的“漫游者”,这是一个陈旧的观念,被许多行为艺术讨论过,而通过画笔呈现出来,意义仅仅在于陪伴,时间和默契在这三十张左右的作品里记录下来,一段友谊,和零零碎碎的信息,脱下与穿上都是可以的,没有身份也是身份,态度本身已然成立。画家和模特之间的欣赏,充分的关照才能诞生这样的作品,智趣由此而来,随着画家对于眼前模特把握的增加,会更加简洁的概括出眼前的景观,脱离形象才能信马由缰?如此,更多的留白与难以名状的色块出现在作品中,“漫游者”渐渐地消失,告别开始了。
画家始终在描绘自己,眼前的物是自己放任的探索,直到挖掘干净,开始告辞。
“取之不尽的是风景。” 是啊,风景是可以反复描述的。但是为什么还要画人呢?因为孤独,陪伴是他的必须。我有些厌倦,厌倦对他的描述,我看到了人性里的弱点,也就像我厌倦我自己一样,我也厌倦了眼前这个陌生人,这个画家对着我微笑,时而闪躲的眼神,真诚却又狡黠,歌颂别人实则是称赞自己,一个彻头彻尾自私的人。
他画过三个人,两个男人,一个女人,每一个都是在自己的掌控里去耗尽自己与他人,像爱情?是蒙田所说的至高的友谊,也许至高的友谊的前提就是拥有全部的自私,而对方才被吸引,在其中甘愿成为了一个伴侣,彼此的伴侣在画笔的描摹中呈现出和谐,放纵,无聊,争斗,直到平淡。每一个人物都渐渐地消失,最终留下了支离破碎的剪影或者重合的线条。而背景如同他自己的眼睛,一直是安稳的,景观也是他无法驾驭的,他用了许多方法画,也不能让景观产生情绪。
“我折服于自然。”
自大的人能折服于自然,在自然面前,自我何其渺小,尘埃是无数个小我。
就像是偶然的相遇,走时我也变得唐突,他打开的巨大画布都没有安放妥当,道别时,我看到他那痛苦的围巾掉落在地上,对面墙上的枯枝抓的更紧了。
他说:“我想换一个画室,一个有院子的房子,只要不漏雨,够大就行,周围没有紧邻的房屋,要有树木和杂草。”换一个灵魂,还是回到之前的灵魂中去,他所描绘的画室就像是一个安逸的孤岛,我可以想象一个像狮子或者牦牛的人,在这个长满杂草的院子里踱步,画笔就像是精灵的尾巴,树木缠着天空,他所向往的地方近在咫尺。
打开门,外面飘起了雪,寒冷就像是一条湿漉漉的棉被,胡同里的人都散了,滴滴答答的雨夹雪在脚边混成了脏水,就像他的作品,一边踩着浑水,一边积攒着干净的雪花。